鲁迅是真的反对梅兰芳吗?
今日推送之《鲁迅是真的反对梅兰芳吗?》录自《外国的月亮》,原题《鲁迅与梅兰芳》,作者柳存仁,1935年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1937年抗战爆发,转到上海光华大学借读,两年后取得北京大学文凭。柳存仁是当时上海"中日文化协会"等日伪文化组织的主要成员,是抗战胜利后被中国政府明确以"汉奸文人"罪名通缉的少数作家之一,晚年定居澳大利亚。
在过去,学者和文士们,多数是和旧剧的优伶们没有什么好感的,除了旧式的老名士像清末遗老如樊樊山(增祥)、易哭庵(顺鼎)、罗瘿公(敦曧)……这些人,以捧角为遣兴,浇愁,装点他们的所谓“诗酒风流”外,便是另一批替名伶编排剧本上演或做文字顾问的文士,像齐如山、陈墨香、吴幻荪、金仲荪……这些人,金先生还继焦菊隐之后担任过北平中华戏曲学校的校长。
梅兰芳与齐如山、罗瘿公
新文人里,譬如说,周岂明先生不止不曾说过他喜欢梅兰芳,还曾经从文字里,再三地声明他厌恶大锣大鼓的旧剧。他写那些文章时,恐怕有很多年也没有涉足歌场了,脑筋里的名伶应该还是路三宝、朱素云之流。他的《中国戏剧三条路》(收《艺术与生活》)里说的“光绪朝末年在北京戏台上所见的那些Masturbado de lavirgino”猥亵的表现,查近年出版的《周作人日记》却没有记载,盖已散佚了。
丰子恺也曾讥笑过京戏旦角所习惯的那一股怪腔——男人忸忸捏捏地嗓子逼得尖尖的,他很不以为然,特别是对于“梅郎”,没有好感,直到前几年才不知道怎地又写起自相矛盾地《访梅记》来。真正地、明目张胆公开地写出《我不小觑旧剧》的只有一位:宋春舫——这位吴兴巨商的后裔专研戏剧,曾经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欧洲大量地搜求珍贵的西方戏剧书籍,居然有世界第三藏书之称,在青岛建了一座三层的楬木庐来珍藏它们。可惜他又因肺病才到中寿便逝世了!战后,我们更不大清楚他的藏书的消息。
鲁迅先生呢,对于梅兰芳,他似乎倒是不曾有过什么褒贬的,所以在萧伯纳1933年到上海来的那一次,当时去欢迎萧的,除了鲁迅,还有孙夫人(宋庆龄)、蔡孑民等人,也有人约了梅博士在内。于是,在报纸上有些平素反对鲁迅先生的人讽笑了,说什么要不是远远地来了一位乔治·伯纳·萧,哪里会有那样巧的机会把鲁迅先生和鼎鼎大名的梅博士都聚在一起。
对于这尖刻的而且无谓的讽刺,鲁迅曾经在他的杂文里大大地加以反驳过。
鲁迅与萧伯纳、蔡元培合影
我们现在翻开鲁迅先生的全集来看,里面提到梅兰芳的地方颇多。在《花边文学》里,便有两篇《略论梅兰芳及其他》,虽不完全为梅兰芳辩护,那反驳的对象,却绝不是梅兰芳本人。
问题的起因是很简单的:梅兰芳在成名以后,1919年和1924年曾经东渡扶桑献艺,后来,1930年又曾去过美国,他的文学博士的衔头还是赴美时期由某大学赠予的;可是在1935那年梅兰芳去苏联观光以前,他不曾到过欧洲。大约在梅先生自己,总以为欧洲是西方文化的总汇,苏联的新兴舞台艺术,在许多方面也应该有值得观摩和借镜的地方。当他要去美国之前在北京曾经邀了许多学者和艺术家替他选择适合于在国外演出的剧本。我记得,为了梅的出洋,胡适之先生(他似乎很少听京剧的)便曾经用了好几晚的时间坐在开明戏院的包厢里,替梅郎挑选剧本。他大约最喜欢那一出昆腔《刺虎》,后来在美国摄过有声电影的,似乎就是这一出,由刘连荣饰一只虎角色。对于新戏,胡适之反对《洛神》、《天女散花》……为的是它们的分场太单调了,而这些,多半是那班抱残守阙的老辈们编的。他们看重词曲,却未免忽略了戏剧性的要素。
梅兰芳在美国上演的情形,我不大清楚。不过,大约适当的赞美,他是获得了的。有些人也许会觉得为什么中国的舞台还是这么幼稚,还是用男角来扮演女性。其实,熟悉世界戏剧源流和中国戏曲发展的历史的人们,大家都会知道,这不是一个“个人”的问题,而且也不限于中国的旧剧。每一个国家都有它的文化宝藏和民族的文学遗产。有些继续地发展,也有的发生了新的变化,但也不至于完全被舍弃。
梅兰芳在美国与张彭春、杨秀
以欧洲的情形来说,到今日为止,虽然现代话剧已有了登峰造极的成就,代表另一种灿烂成熟的戏剧成果的歌剧(opera),依旧有着它的风靡社会、万人空巷的魔力,不见得谁应该偏废了谁。以日本的情形来说,话剧之外,古旧一点的什么歌舞伎、能……的演出,依然可以令观众们寻出它的优越之点和变革递兴的痕迹来。在中国,话剧的成就已经获得了大众的支援,但旧剧和地方戏以及更早一个时期的产物(像昆曲),又何尝不应该重视和研究?
不过,从前的社会里许多人是把演剧的人的地位看得很低卑的,像在科举时代,他们是不许参加考试断绝上进的贱户,再加上像《品花宝鉴》那一类的说所叙述的情形(这部小说当然有它的社会价值和供人研究男性同性恋心理的价值),戏剧演员几乎到清末民初都还没有完全脱离被侮辱被戏弄被鄙视的地位。所以唱青衣和花衫……一类的旦角,不但在戏台上被人们“色迷迷地”捧或骂,私底下演员们的生活也会有很多不正常的情形。少数的外国观众,不理解这种演变的进展,依旧当作戏景似地好奇地来胡捧一番或瞎骂一阵,我们其实是不必讶异,也不必硬着脖子要去向无法了解的异邦人士求解释。同时,即在当日,国外也已经有了少数的西洋戏剧导演和专家,比较深刻地用过一点功,略能明白中国旧剧的舞台艺术造诣的,对于梅兰芳的上演,就曾经发生过较大的,而且较正常的兴趣。所以,梅博士的渡美和赴苏,在东西艺术的观摩上,在他个人的观察和学习上,我想,都可能有很大的收获。
不过,在国内,因为当时的真正戏剧批评恐怕还没有十分展开来,而一般人的普通看法,对于旧剧又多少还遗留着厌恶和不理解的成分,以为他的出洋,恐怕会是毁多于誉。为了有了这种爱恶的关系,更有人发表反对他游美或赴苏的文章。
例如,梅兰芳赴苏,传说将上演《贵妃醉酒》。这一出戏,看过的人一定明白,是一出非常能够表演出中国优伶的舞台工夫的好戏,其间卧鱼的身段,非有许多年的幼工,简直没有方法上台;又如醉后的表情,如醉如痴而又不失其身分的幽怨,都非第一流的名演员不容易把它演好了的(票友们学戏,用《醉酒》做开蒙戏的可谓绝无仅有)。特别是梅兰芳的这一出,据说是他在十岁左右,向老伶工路三宝学的。身段的美妙,简直可以代表中国旧剧艺术的传统的优点,而且,一点不正当的举动都没有。
梅兰芳之《贵妃醉酒》
不料,当时的文化界也有少数的人表示反对。对于这种反对的见解,鲁迅先生又曾用“苗挺”一个笔名写了《莎士比亚》一文(见《花边文学》),来替梅兰芳抱不平。我们觉得,鲁迅对于梅兰芳,并没有什么个人的爱憎,但是对于旧剧的看法,却有较深刻的理解。
那么,鲁迅先生的心里,梅兰芳究竟该是一个怎样的优伶呢?他是,我们说,主张梅兰芳应该是彻底的,民间的艺人,来自民间,而且应该时刻呼吸着民间的感情、欢笑和疾苦的。
《略论梅兰芳及其他》(上)一文里,曾把他和谭鑫培来对比:
崇拜名伶原是北京的传统。辛亥革命后,伶人的品格提高了,这崇拜也干净起来。先只有谭叫天在剧坛上称雄,都说他技艺好,但恐怕也还夹着一点势利,因为他是“老佛爷”——慈禧太后赏识过的。虽然没有人给他宣传,替他出主意,得不到世界的名声,却也没有人来为他编剧本。我想,这不来,是带着几分“不敢”的。后来有名的梅兰芳可就和他不同了……
下面这一段,我们将亲切地听到他叱责那班新旧士大夫们的声音:
梅兰芳不是生,是旦,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人的宠儿,这就使士大夫敢于下手了。士大夫是常要夺取民间的东西的,将竹枝词改成文言,将“小家碧玉”做为姨太太,但一沾着他们的手,这东西也就跟着他们灭亡。他们将他从俗家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来。教他用多数人听不懂的话,缓缓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先前是他做戏的,这时却成了戏为他而做,凡有新编的剧本,都只为了梅兰芳,而且是士大夫心日中的梅兰芳。雅是雅了,但多数人看不懂。不要看,还觉得自己不配看了。
梅兰芳之《黛玉葬花》
梅兰芳在那个时候,住在上海的法租界里,据鲁迅先生说:“士大夫们也在日见其消沉,梅兰芳近来颇有些冷落。”为了什么会觉得冷落呢?鲁迅又说:
因为他是旦角,年纪一大,势必至于冷落的吗?不是的,老十三旦七十岁了,一登台,满座还是喝采。为什么呢?就因为他没有被士大夫据为己有,罩进玻璃罩。名声的起灭,也如光的起灭一样,起的时候,从近到远,灭的时候,远处倒还留着余光。梅兰芳的游日、游美,其实已不是光的发扬,而是光在中国的收敛。他竟没有想从玻璃罩里跳出,所以这样的搬出去,还是这样的搬回来。
他未经士大夫帮忙时候所做的戏,自然是俗的,甚至于猥下、肮脏,但是泼刺,有生气。待到化为“天女”,高贵了,然而从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怜。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我想,大多数人是倒不如看一个漂亮的村女的,她和我们相近。
鲁迅先生在《看书琐记》(也收《花边文学》)里,也曾流露过类此的见解:
譬如我们看《红楼梦》,从文字上推见了林黛玉这一个人,但须排除了梅博士的《黛玉葬花》照相的先入之见,另外想一个……
时代变动的巨大力量是惊人的。到后来,鲁迅先生曾经那么认为,或惋惜他“竟没有想从玻璃罩里跳出”来的梅兰芳,经过了这十多年来的震荡、变化,居然没有消失他的舞台的生命。
“年纪一大,势必至于冷落的吗?”不,从过去的杨小楼、余叔岩……这些人的晚年看来,即使不是鲁迅先生还举过侯俊山(老十三旦,他是清咸丰四年出世的秦腔花旦)这一个例,我们也相信那是不会的。
(《外国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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